潋痕

昏昏灯火话平生

【羡澄】犹有未招魂

01

他一生,梦见过江澄三次。

 

02

姑苏两个字,念出来时会不自觉地合拢双唇,吐出温柔而含糊的声音。那里的一切都像这两个字一样温柔。夏日的炽烈阳光在穿透云深不知处的厚重云层后,变得轻而暖,像没有重量的外衫披在身上。蝉鸣此起彼伏,每一声都拖得长长的,在层叠的树阴、细碎的光斑间响起,藏了一整个没有尽头的夏天。

学堂中几案明洁,蓝启仁朗诵的声音忽近忽远:“夫人身有三魂,一名胎光,太清阳和之气也;一名爽灵……”

阴气之变也……他漫不经心地默背,以手支额,昏昏欲睡。

书卷叩击手掌的声音轻而闷,慢慢靠近,而后在他身边停下。蓝启仁喝道:“魏婴!”

他便一脸无辜地站起来,跟着背下去:“一名幽精,阴气之杂也。若阴气制阳,则人心不清净……夫人常欲得清阳气,不为三魂所制,则神气清爽,五行不拘,百邪不侵,疾病不萦,长生可学。”

蓝启仁找不到发作由头,冷哼一声让他坐下了。其他人早已见怪不怪,江澄在桌案下轻轻给了他一下。因幽精一魂常与风月事相关,散学后聂怀桑拉着他看了几本春宫图册,被江澄发觉,借机好一番嘲笑,让他保重清阳之气,他也嬉皮笑脸地扯了过去。

这本来是他姑苏求学生涯里最普通不过的一天。

然而那晚他梦见江澄。

起初是极平常的,他和江澄带着一群师弟溜去湖边玩,捉鱼摸虾,折花摘叶,好不快活。他们常常赌赛,梦中也不例外,就说要比谁游得快,慢慢地,师弟们都不见了,只剩下江澄和他,并肩奋力划水,谁也不愿落后。

江澄穿一身紫色的箭袖短装,浸了水,紧紧地贴在身上,额边的碎发一绺一绺地黏着。眼看要到终点,难分胜负,不知是谁先使了坏,两人在水里厮打作一团。他们打架向来无所顾忌也不讲体面,抓头发扯衣服无所不为,很快紫色的下摆就缠在一起,让他们像两条拍尾的鱼。水是凉的,少年的身体是热的。水一浪一浪地涌来,把他们推在一起,又试图把他们冲开,在这浩荡的凉意里,江澄身体传来的热度却像是无穷无尽。

他在这冷热交激中,鬼使神差地望进那双杏眼,下一刻唇角微温,炙热的呼吸烫得他一颤。江澄的碎发拂在他脸上,微微的痒,一如身体里不明的欲望。

梦境的结束突如其来,他在静夜里霍然起身,江澄在一边安然沉睡,吐息绵长。梦醒时总是神思恍惚,又依然困倦,他莫名其妙地拍了拍额头,又倒下睡了。

 

03

他刚刚结束一场苦战,跌跌撞撞走进帐中,来不及解衣就倒在榻上,横七竖八地睡了过去。

许是温家人的血还留在外袍上,勾起他血色最深浓的记忆,他梦见了出逃之时。梦不是全然的真实,总会随着主人的心志有增删和详略,梦里的一切都像褪色的水墨画,苍白而模糊。唯一清晰的是江澄。

江澄在他黯淡的梦境里,色彩鲜明到近乎惨烈。发丝乌黑,脸色雪白,眼圈通红,衣袍翻飞出刺目的紫。起初还在他耳边声嘶力竭地哭喊,要回去找爹娘,后来渐渐声音弱下去,目光失去落点,像一株被抽干生机的植物。

他拉着江澄踉踉跄跄地逃,却不敢多看一眼,怕被那张脸上同样的绝望刺伤。世界似乎一刹那长满了尖刺,让他步步是血,江澄是其中最尖锐的一根。然而他必须与这最尖的尖刺相依为命,如同他必须从最痛的痛楚里找到生的信念。

情节像现实一样推进,他买了吃的,江澄不见踪影。他六神无主,使出全身力气向来路跑。那种心情是痛还是恨,究竟更想抱住江澄哭一场还是找到他暴揍一顿,他无暇分辨,脑海里只剩一句话:江澄不能有事。

微弱的疑惑被这惶急的洪流席卷,因此只是一闪而过:江澄怎么能那么快回到莲花坞呢?

又是突然醒来。仿佛永远跑不到头的长街,突然变成转身都艰难的营帐,他满头冷汗,想要起身时发现身上盖了一领紫袍,袖口是家主纹饰。伏在案边喝了足足一壶茶,才注意到江澄捏了一张薄薄的信笺,脸色阴沉:“聂家无力来援?”

江澄在帐中反复踱步,行动带风,吹得烛火明灭不定,投影在脸上,把本就凌厉的轮廓更衬出三分锋芒。听他问话,沉默片刻才道:“是啊,温家在北线加派兵力,他们如今也战事吃紧。”

聂明玦性如烈火,极少示弱,连他都直言不能来,恐怕真是形势危急了。

可……如今更无别处援兵,温家却大军压境。自血洗莲花坞后,他不眠不休用鬼道杀敌,江澄苦心孤诣收拢江氏旧部,无论如何也不甘心就这样让出寸土寸血的领地。

他轻轻吁了口气,陈情在指间转了一圈,鲜红的穗子如有灵般缠上他指节:“我去吧。”

江澄一滞,声音发涩,但没有阻止:“你能撑得住吗?”

他对上那双梦中不敢直视的眼,和他一样布满了血丝。江澄发丝散乱,嘴唇干裂,也是几天没合眼了。披在他身上的家主外袍破了几道口子,还未经清洗,他闻到血与火的味道,将与陈情的森森鬼气一道送他上战场。

这是他的同袍兄弟,生死战友,骨血至亲。他们要一起回莲花坞。

他微笑:“当然。”

 

04

乱葬岗的夜并不安静。什么声响都有,风声、枯叶碎裂声、野兽嘶鸣声、孤鬼号泣声。曾经他为了温氏一族老幼,还会用鬼道控制,现在已有心无力,也并不在乎。

黄泉路上,是否也是如此情景?枯杨衰草如霜月,狼嗥风嘶鬼吟哦。想到这里他又笑,如果阴间是这样,也不过换个地方过乱葬岗的日子,早知如此又何必苦苦挣扎。

是啊,何必。一生事事总堪惭,既然万事都是错,多错少错也不那么要紧了。他枕着手臂躺在荒地上,叼了根草嚼着,盘算来世做猪做狗还是依然做人……

梦就在这时到来,算来,大概是血洗不夜天后,他第一次见到江澄。

距离莲花坞覆灭已过去几年,江澄一直勤修苦练,又要重振江氏,瘦削得惊人,然而不再是少年的单薄。突出的骨节,绝不再意味着软弱可欺,反而是崚嶒山石,凸出尖锐的棱角,要让撞上去的人当场见血。曾经许下云梦双杰之诺时,他看着江叔叔,也会想象做了家主的江澄是什么样,只觉得奇怪得很——他根本撑不起那身宽大的宗主服。如今一见,才明白江晚吟完全可以成为一个和江枫眠毫不相似的宗主。江氏起于游侠,代代佩剑,也讲人剑合一;如果江枫眠是剑在鞘中锋芒内敛,江澄则是一柄无鞘之剑,时时刻刻以其寒气与利刃,震慑每一个胆敢觊觎莲花坞的人。

他们确实太久没见了。因此尽管江澄的目光如要化为实质般的尖锐,他也只是近乎贪婪地看着他。或许出于一种即将长别的预感,又或许与往日不同的江澄让他心生感慨,在梦里,他突然忘记了许多怨愤与不甘。那自从被抛下乱葬岗就潜藏在他血脉里的毒素被压制,他看着江澄,重新以柔软的目光。

江澄冷冰冰地开口:“魏无羡,你累我家人,杀我亲族,我该要你偿命的。”

他痴痴地笑出来:“是,你该要我偿命的。”

他见到了做家主的江澄。然而他已不能做他的下属,道一声“魏婴任凭家主差遣”。若不能效犬马之劳,至少可以做他傲视百家的投名状。夷陵老祖也不是谁都杀得了,这仙门首功,他只愿意给江澄。

一直到三毒没入躯体,他仍在笑。江澄的声音在这时响起,说得很慢,很艰难:“我该要你偿命的,可是……”他抬头看去,杏眼里没有水光,只有一片空茫。他们走到了这一步,眼泪已没有任何意义,连爱恨都不再有容身之处。

可是?

可是什么呢,没有可是。

他叹息着,握住那只冰凉的手,把三毒往前再推了一分。被他握住的手剧烈痉挛,他紧紧捏着,像牵着一个痛失双亲的少年。

家主……魏婴肝脑涂地,死而无悔。

大概大彻大悟之人都会发现一切不过大梦一场,他默念出这句话后,一切急速离他远去,乱葬岗风声呜咽,而他听见隐隐的人声。远处有法器的微光闪烁,尽管加意隐藏,却逃不过鬼修祖师惯于黑暗的眼睛。

百家围剿的队伍来了。

 

05

自从献舍,他不再梦见江澄。

江澄有金凌、有莲花坞,而他有蓝湛、有新朋友,人间歧路多,一不小心走岔了,也就大路朝天各走一边。

世家的小辈们没见过他发狂杀人的样子,都爱同他亲近,听他讲些奇闻轶事。他起初觉得许是世道真的变好了,人们不再心怀偏见,后来金光瑶身死,才发觉依然如故。

那夷陵老祖怎么倒翻身成好人了?

他问夜猎的小辈,少年人眼睛晶亮,说前辈未曾用鬼道害人,反倒帮了我们许多;脾气很好,全不是传言那样。

他恍然惊觉,自重生以来,他用鬼道再没有失控过。固然是因为他不再像射日之征一样频繁无节制地动用伤身的术法,更重要的是,那如影随形的戾气,仿佛从源头被消除了。无须压制,因为根本就不存在。

随之而去的是他的雄心、他的傲气,他深恶痛绝却又仿佛根植在灵魂里的毁灭欲。曾经千夫所指时,他也依然是骄傲的,不见容于天下就索性弃绝天下;而如今万事皆无可无不可,活着就是了,安适舒坦就是了,便是欠尽天下,总不能再死几次。夷陵老祖为了求生扮作个疯癫断袖,天下人听了都要惊掉下巴,他做得水到渠成,借此骗过天下人,包括江澄。

他想并不是江澄认不出他。只是江澄不能相信,魏无羡会甘于低眉。

莫玄羽的献舍之法大概出了差错,他想。他的确在这具躯体中复生,然而灵魂的一部分永远遗失了。那部分无关生死,只是他最沉重的爱与恨,最摧枯拉朽的毁灭与九曲回肠的守护。

而他将残缺着活下去。依然健康,依然快乐,但不再有梦。

自从离开江澄,他不再做梦。

 

 

END


注:

三魂之说,来自《云笈七签》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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